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胡美云

我的母親，在兒時的我眼中是個真正頂天立地的人物。

她可以一次吃三大碗飯，用鄉(xiāng)間人裝湯的藍邊大海碗，白粥咸菜，吃得極快。關(guān)于吃飯，母親的口頭禪是“人是鐵，飯是鋼?！庇谑牵燥栵埡蟮哪赣H就變成了真正的鋼鐵戰(zhàn)士，戰(zhàn)場是家里分田到戶的幾畝薄田。

母親的勞作可以不分晝夜，她能起最早的早，摸最晚的黑。夏日鄉(xiāng)間的晨，天邊泛白不過4點左右，母親的水車已經(jīng)在河塘邊搖醒了一田渴水的秧苗。勞作的夜晚，滿天的星子和孩子的我們都睡了，母親的蒲扇卻依然搖得精神十足，蛙聲蟲鳴和著樂。

母親是不需要睡覺的嗎？母親是多喜歡勞動啊？是不是人長大了就不會貪睡，然后就可以不知疲倦地做事呢？

能干的母親讓小小的不事農(nóng)耕勞作的我對長大多了另一種向往。

母親也要強，事情在理上時是受不得別人欺的，能據(jù)理力爭，也能在別人胡攪蠻纏手指眼前時還手打架，輸贏不要緊，該爭的氣要爭，年輕的母親氣盛要強得甚至帶著些火爆。

母親聰慧記性又好。少女時跟著當時在戲班唱黃梅的大舅身后，所聽的戲文故事能分毫不差繪聲繪色地再講給我們聽。還有紅色電影送鄉(xiāng)村時，只要她看過的電影情節(jié)、主題曲或者插曲就沒有她不會的。

可是，從什么時候開始，母親開始用上小碗吃飯了？在日漸老去的身體所發(fā)的各種警報聲里，一點一點地像個孩子一樣，學會了挑揀飯菜。

從什么時候開始，不過是繞過灶臺，繞過客廳的母親，會一臉茫然地伸出雙手，冥思苦想下一分鐘腳步該邁的方向？

是從什么時候開始，母親說話的音量漸漸放小？曾經(jīng)起得最早睡得最晚似乎不知疲倦的母親，從什么時候開始，即使和我們聊著天，聊著聊著忽然就安靜了，然后像孩子一樣，點著頭打著瞌睡在我們的說話聲里就進入了夢鄉(xiāng)？

從前，母親出遠門來福建，說了，便來了。沒有上過一天學的母親，嗓門不大，但底氣十足：認識不了幾個字有什么關(guān)系呢，路長在嘴邊啊！母親說得多硬氣啊，還帶著些得意：再不行，無非繞點彎路，我記著地址，記著你們的電話，怕什么呀！

而今，想念極了我們的母親，卻再也不敢獨自來見我們了。曾經(jīng)的底氣十足皆換成了弱弱地無奈：真是人老了不頂用，車子坐久了頭都犯暈。頓了頓：還有現(xiàn)在的動車站啊，修得都那么大，左一個大出口右一個大出口的，我是繞不明白，有些怕了。

這樣的擔心與無奈，只是光聽著，不及細想就已叫人心酸淚涌。

忽地就想起，最近一次坐動車來，母親真的是一路跟在我的身后，要牽著手指引方向，要許多次重復地問起下一個站點或者還有多少個站點——多像曾經(jīng)孩子時的我們啊。

歲月輪轉(zhuǎn)間，角色互換里，在我的眼中曾經(jīng)如鋼鐵戰(zhàn)士般頂天立地、強大著的母親啊，終究，還是老成了一個孩子。